娜塔丽

最初知道《娜塔丽》这部电影是因其翻拍之作《克洛伊》，而真正决定要看则是在欣赏完《八美图》中二人的精彩的表演后。这不是一部酣畅淋漓的情色片，也没有翻拍版结尾那样孤注一掷、宁为玉碎的爆裂激情。全片充斥着露骨直白的性爱描述，但若真的从中寻觅娜塔丽的内心情绪，我们仍发现如谜一般难以参透。言语本身带有揭示的意味，而在娜塔丽这里却是一种迂回与隐藏。她将自己的真情藏入工具性的谎言中，将自己的纯粹藏入淫词艳语之中。同样地，凯瑟琳也是一脸莫测，只在醉后显出全无负担的放松。许多评论提到反转情节的意料之中，而正是在已明了事情原委后，才能够体会先前言语、眼神的暗示，明白静默时二人情愫的发酵。

娜塔丽本名玛琳娜，在巴黎的一间私人风月场所工作。她七岁进入情色行业，经历过以酒店为家的漂泊，也见识了形形色色的嫖客。她有着自己的智慧与目标，深知依靠身体与美貌的工作不能长久，便白天在商场做领有执照的美容师，期望着有一天能转为全职谋生。她也有着自己的生活，休闲时会与朋友一起滑冰，下班后会去人人都认识自己的同志酒吧放松。说话是她的工作，伪装也是她的工作——伪装关心嫖客，伪装放荡，伪装高潮。但在个人生活中，她却是个相当寡言的人。与朋友同行，只是笑着听她们的对话而并不搭语；和凯瑟琳在诊所与母亲家时，几句寒暄过后总会接着一段沉默。她极少直接表露自己的心思与欲求，多是借伯纳之名的迂回试探。她对凯瑟琳讲的露骨言语是引诱，也是自身情欲的婉转表述，与一种明知尽头的无望。她自始便知自己对凯瑟琳的情感注定无法得到对等的回应，而以谎言维系的亲近也终有一日会破碎疏离，但无奈爱无法受控。两人闹过两次矛盾，都以凯瑟琳的求和而重归于好。相信凯瑟琳是受到玛琳娜吸引的，玛琳娜或许在两次矛盾后暗暗想过断绝，但面对凯瑟琳的挽回，又几乎不假思索地接续起先前的谎言与恋慕。

在对话与背景音乐中，闷骚的导演与编剧掺入了大量或明或暗的揭示。两人初遇的一幕，玛琳娜回头发现这一特别的顾客，凝视思索后转身拿起托盘向凯瑟琳走去。而早已注意到玛琳娜的凯瑟琳此时急忙抽了口香烟，似掩饰内心的紧张。背景音乐不断地唱着“All the colors are changing”，是讲两人生活自此发生变化，也是两人对对方都生出好奇与好感。玛琳娜职业习惯般地与凯瑟琳聊天，不时说出些俏皮话语引得凯瑟琳莞尔。在第一次讲述后，玛琳娜接过凯瑟琳的钱便放进包中，似乎已昭明了她对凯瑟琳的信任与好感的延伸。

此时，背景乐唱着"All the colors are changing"

接下来的一幕中，玛琳娜告诉凯瑟琳自己在工作中达到了高潮，而这是先前从未发生过的。这是又一次对凯瑟琳的引诱与挑逗，同样也是娜塔丽的自我表露——高潮为虚，而爱为实；偷情伯纳为虚，而倾心凯瑟琳为实。我们可以将这句话做这样的转化：玛琳娜爱上了她的顾客，而这是在她的工作生涯中从未出现的情况。配上玛琳娜此时的真挚眼神与若有的笑容，紧接着的那句“这都是你的错”也因此具有了双重的含义。这一场对话，可以视作玛琳娜用自己的暗语完成了一次表白。凯瑟琳并未读出这暗语，却暗自提起一侧嘴角，为玛琳娜达到高潮而欣慰，甚过对伯纳的愤怒。次日，她甚至自己买了一捧花，以犒慰自己的愉悦，像是在为玛琳娜庆祝。

在两人的第二次争吵后，凯瑟琳在商场找到玛琳娜，主动言和。面对凯瑟琳想要继续计划的意愿，玛琳娜先是傲娇一下，说“我以为我们间已结束了”，而听到凯瑟琳的否定后，低头思索一秒便说自己又见伯纳，实则表达仍想与凯瑟琳接触的愿望。而后的言语几乎是明示：“我有些情绪化，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”，分明是抒发那日争吵后的落寞无望。凯瑟琳听到玛琳娜公寓到期，主动为她租了房子，半出于阻止伯纳为其租房，半因对玛琳娜的关心。

导演似乎十分偏爱《Boogie Street》这首歌，不仅在正片中两度引用，还将其剪进预告片中。私以为导演将其当作了玛琳娜的内心独白，在滑冰时与出租车上分引两段不同歌词，且精细与契合度达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，不可不谓闷骚之极致也。

先看滑冰一段引用的歌词：

A sip of wine, a cigarette And then it’s time to go I tidied up the kitchenette; I tuned the old banjo I’m wanted at the traffic-jam They’re saving me a seat.

沉默时，玛琳娜总显得心事重重，喜怒不形于色。朋友出行，导演并没有选择其他互动性更强的活动，而是选择了滑冰这项单人的、不语的运动。玛琳娜的身影在冰场上移动时，内心在思考着什么？接下来的镜头切到傍晚凯瑟琳一家享用晚餐，玛琳娜在人潮往来的车站与凯瑟琳通着电话，并发出邀约。这两个场景，分别有意无意地照应着歌词中的“kitchenette”和“traffic-jam”。

出租车一幕是全片情欲最浓之处。这里引用的歌词，不仅直白地表露玛琳娜此刻心情的汹涌，我们同样也能感到凯瑟琳借着醉意对玛琳娜心意的表露：

And what I am Is back on Boogie Street And oh my love, I still recall The pleasures that we knew; The rivers and the waterfall Wherein I bathed with you Bewildered by your beauty there I’d kneel to dry your feet By such instructions you prepare A man…

在车上，玛琳娜沉默地看着前方，偏过头谨慎又大胆地看了眼凯瑟琳，又迅速将目光收回。凯瑟琳向后仰靠着，眼珠转动打量着玛琳娜与周遭，似乎在权度将说出口的话语。在发现玛琳娜与自己的对视后，凯瑟琳看着前方缓缓地说出那句“我要回家了”，随即闭上眼睛。玛琳娜听罢，先是不自主地转动眼珠，思考着这句话的含义与回应，而后转头瞥了眼阖目的凯瑟琳，低头又抬起，轻声回应了一句“我送你”。凯瑟琳自然地靠上玛琳娜肩头，戴着戒指的左手搭上玛琳娜的手臂。这一幕，凯瑟琳一脸纯真与放松，玛琳娜低头看了看两人紧挨的身体，又看了看全然放下戒备的凯瑟琳，嘴角飞快地上抬又落下。再抬眼时，已是泪水半盈，鼻翼翕动。这场美好是真实的，是动人的，也同样是短暂的，是从开始便望得见尽头的。玛琳娜动情于此刻的温存，却又免不了对终期于尽的美好的心痛。“回家”的意象总叫我想起王菲《假期》中所唱的：“现在尽量放任吧，现在尽量快乐吧，现在尽量纪念吧，始终都须要回家。”二人此夜共度的美好时光有如假期，而她们都“早知没醒不了的梦”。凯瑟琳说出那句话时，饱含了多少不舍与无奈；玛琳娜能做的，也只有途中与她相伴短暂一程。背景乐唱到“a man”时戛然而止，随即切换至伯纳走出的画面，导演似想通过歌词与画面的互文，一下子将现实呈现给观众，毫不留情地打破先前的美梦。

此刻，正唱到“Bewildered by your beauty there”一句

玛琳娜自始至终都明白凯瑟琳不可能离开伯纳，也并无意愿离间。她最直白的一次试探是直接问凯瑟琳“是否仍爱着他”，凯瑟琳答自己也不知。最后，当凯瑟琳说出“我已经不在意他”时，玛琳娜只是小心翼翼地走近，冷静地说“这不是真的，否则你早会离开他”。但凯瑟琳确乎逐步受到了玛琳娜的吸引。开始时，她面对玛琳娜的露骨描述，紧张地站在酒吧的更衣间，手指不安地躁动。之后，她也渐渐向玛琳娜分享自己的生活，自己的情感，并好奇着玛琳娜的过往。她邀请玛琳娜来自己母亲家，令玛琳娜晚上睡在自己先前的床铺上，而丈夫伯纳甚至都未踏入过母亲家门。她上楼见到玛琳娜接客的场景，脸上带着不忍与凝重。夜里，她也会辗转反侧地想起玛琳娜的话语与容颜。最后，她面对丈夫对自己外遇的质疑，也给出了肯定的回答。真相揭露时刻，玛琳娜转身离去后，两人眼中都噙满了泪水。

在静默时，二人的身体语言也颇值探讨。她们间的身体接触不多，但每一次都令人心悸。在酒店房间中，玛琳娜将自己的酒杯递给凯瑟琳，闷骚地展现着自己的欲望；她坐到凯瑟琳身边，以闻香之名将手腕接近凯瑟琳鼻边，自己则闭上眼感受着这瞬的暗涌。留宿凯瑟琳母亲家那晚，凯瑟琳自然地搭上玛琳娜拿着打火机的手臂，而玛琳娜也在凯瑟琳的目光外饶有深意地注视着她。末尾处，玛琳娜第一次抚上了凯瑟琳的头发，将手贴在凯瑟琳的胸口，与之拥抱。

诊所一幕，玛琳娜双手插兜，侧身站在窗边，半想隐藏地等待着凯瑟琳的出现。她一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凯瑟琳的反应，生怕自己作为不速之客引得凯瑟琳生气。她两次挑起话头，在调节气氛失败后主动道歉，害怕自己渴望见面的欲望为凯瑟琳带来困扰。许多次的叙述中，玛琳娜背向凯瑟琳站着，隐藏着自己的思绪，酝酿着全新的言语。在凯瑟琳母亲家时，玛琳娜问着凯瑟琳有无带过男人回家过夜，其中又是否有对凯瑟琳意义非凡的人，实有暗自将自己与过往留宿的人进行比较，并自然而然衍发出渴望被归入凯瑟琳心仪之人类别的妄念。玛琳娜理性上明白这是妄念，而听罢凯瑟琳对心仪之人的怀念后，仍是胸部起伏急促，眼里显现出无望与落寞。多数时候，玛琳娜的眼神冷漠又神秘，只在确信不被发现时，流露出款款深情。在狂欢后的那晚，凯瑟琳醉得倚上了路边的栏杆，玛琳娜折返回去，静静听着凯瑟琳的絮语，用盈满情意的双眼上下望着她，还情不自禁地浅笑一下。

玛琳娜不是克洛伊，不会百般明了地示好、已知绝望后孤注一掷。她有着自己的生活，自己的过往，也阅尽千帆众生相。她所追求的那样遥不可及，她能做的最多也只是借着谎言，在既定的离别前多见凯瑟琳几面而已。凯瑟琳也不是翻拍版中疲于中年危机，左支右绌丧失信心的女人。她丝毫不觉得自己风韵尽衰，依然拥有那样的自信与掌控的力量。关于两人情愫的互生，不同于伊戈扬诠释的恋母情结与对年轻肉体的占有欲，本片体现的则是两人间的一种契合——契合的闷骚，契合的狡黠，契合的理性与克制。在《克洛伊》中，我们明显感受到年轻人放手一搏的冲动和中年人的审慎权衡。而《娜塔丽》中的二人具有平等的心理成熟度，甚至玛琳娜的内心更加深不可测。末尾二人拥抱后，画面暗下，再亮起时玛琳娜穿着露背装，抽着烟转过身来。这样的承转很难不让人看出一丝“事后烟”的意味，而在暗下的画面中，二人之间又发生了什么？闷骚的导演不愿呈现，我们只好自行想象。

结尾处，凯瑟琳与丈夫破镜重圆，而玛琳娜仍在若有所思地望着远方。未来的故事会是如何？我们大可作这样光明化的理解：两人仍生活在同一街区，共有着骗局外的契合，并不一定会“老死不相往来”。我是那样地相信玛琳娜，相信她在设下骗局时，已对未来有所担忧、有所考虑；相信她拥有着自己的智慧，能够找到另一种更好的方式，同凯瑟琳相处。不论未来二人如何选择，我都相信，那是她们所能做的最好的选择。

最初看的几遍中，总倾向于揣摩玛琳娜的心理，渴望找出她何时动心，何时忍性，何时又情郁于中不得不发。开始并未觉得凯瑟琳真正明了玛琳娜的同志暗语，但今日的重温让我确信，凯瑟琳确实对玛琳娜有着别样的感情。

起初我以为，初遇时驱使玛琳娜走向凯瑟琳的仅是一种见到“稀客”的好奇，现在觉得更多是一种发现潜在“同类”的兴奋。这在她们的对话中也十分明显：玛琳娜说“有些女孩不接女客，但我可以”，言语中暗示自己身份，试探着面前这位着装优雅的女子是否为自己的同道中人。

第一次的试探无疑给了她否定的答案。玛琳娜最初开始编故事，或许只是因为新奇，顺便想要小小地引诱一下自己稍有好感的凯瑟琳。可未料到，在第二次谈话后凯瑟琳突然转身离去，却又在晚上找到自己道歉求和，玛琳娜不由动容，越陷越深。

凯瑟琳本非同志。若不是那次意外发现丈夫出轨，她很大几率会一生平稳地过着舒适的中产生活。可偏偏就是自己的一个不寻常的主意让她结识玛琳娜，从此和同志有了相交点。她发现自己不自主地被玛琳娜吸引，也意识到婚姻中习焉不察的龃龉和贫瘠。她开始躲避和丈夫一起参加的活动，转而去寻找玛琳娜，甘愿地享受她的引诱。她大费周章地找到玛琳娜日间工作的商场，与她滔滔不绝地分享自己度过的良宵。在玛琳娜这里，她的一切尝试、越轨、欣喜与落寞都是能够被理解的，她重新拥有了交流的可能。她们分享着一种默契，尽管双方都无法直白地表露，却已明白彼此使用着同一种语言。

凯瑟琳自己也觉察到了这一点，或许是从买花的那一刻起，或许是从目的不再明晰，自己为玛琳娜而开心的一刻起。她让玛琳娜留宿在自己的眠床上，午夜梦回中想到玛琳娜的面容与声音——玛琳娜的画外音刚开始是“例行公事”的描述，后来便成为了哀愁心意的吐露：“我想给你打电话，但是…我站起身，窗户开着。向外看去，天正下着小雨，但并无寒意。我并不想离开。”凯瑟琳在念起这段话时，怎能不有所动容。对于玛琳娜生活的世界，凯瑟琳一开始是排斥的，却始终无法抑制闯入其中的冲动。她踏上二楼，目睹玛琳娜接客的场景，只有不忍和苦痛。

或许是觉察到了凯瑟琳的同类身份，玛琳娜主动地将其引入“同类的世界”，仿佛踏上莱斯波斯岛。凯瑟琳在这个世界里新奇又适应，尽情地释放与舞蹈；在离开之时，还有短暂的眩晕——是因酒精，还是因这快乐太过浓稠？出租车上，凯瑟琳的那句“我要回家了”，和借醉之意倚在玛琳娜肩头的动作，是作为同类的她已熟练掌握表情达意之隐喻的体现。

玛琳娜骗了她。她本已决心同丈夫决裂，何曾想到真正迎来结局的是她和玛琳娜的关系。可她本该对此生气，却发现眼中已噙满泪水。若说玛琳娜的忧愁是望着窗外细雨，出神地想着凯瑟琳；那凯瑟琳的忧愁便是已决意起身离开，却又在玄关处驻足。她无法回头——丈夫是无辜的，生活是循规的，连“娜塔丽”都是自己创造出来的谎言，在欺骗中的真情究竟有几分真切？可她也无法离去，确信着玛琳娜会上前挽留。

玛琳娜挽留了她。在这独属二人天地的最后一晚，或许她们终于袒露。